文 / 周志文 (算障團 / 新活力成員)

我很高興,獲得「新活力」邀請,擔任這部影片的引言人。我真心覺得,男主角克服四周的困難和壓力的韌性,真是值得我學習。
我出身台南,十五歲到彰化讀書,出來外面獨自生活到現在,總共二十四年。看完 《三更半夜居然要吃香蕉”》這部電影,我非常有感覺。因為我也是肌肉萎縮的人 。
片中主人翁跟家人的衝突,讓我很有感觸。他用一種所謂的排斥或討厭的心態,去拒絕家人的幫忙。我也有類似經驗,但我是用一種報喜不報憂的方式去面對我的家人。可能是因為我自己住在外縣市,不容易被家人看到,所以我不必時時刻刻面對家人關心的壓力。
我哥哥也是肌肉萎縮者。雖然家人不得不讓我自己住在外面,但他們還是會一直跟我嘮叨:為什麼不回家?為什麼不去機構住?他們一說出這種語言,我就會陷入家人用好意佈置的陷阱:我到底要不要接受家人的好意呢?我如何去跟家人講我不要呢?
家庭帶來的壓力,有誰敢明講?在重障者家裡,人們特別不好意思批評家庭帶來的壓力。可能是因為我十五歲就離家,在外面直接面對人與人的人際關係,一直讓自己被琢磨被磨練。所以我才一直跟家人說,我在外面把自己照顧好好的,不需要家人擔心啦。反正我的家,已經忙著照顧我哥哥,已經無力再照顧我這一個重障者。
我覺得,障礙者自己成為一種用來折磨家人的刑具。我本來就是造成困擾的人。我要趕快離開我家。如果我的家沒有辦法解決我的問題,我就要趕快離開家。我覺得,我陷入我跟家人的張力裡面,我心情很難被安撫。
幸運的是,我還有機會離開家。我在年輕的時候覺得,如果我留在家裡,那麼我把家人折磨到死之後,我還不是要被丟到安養院裡面?這樣的人生安排,會比較好嗎?所以我當時做一個決定,找機會趕快離開家人,趁著出來讀書的時候,訓練自己在外面獨自生活的能力。
我自己搬出來住的過程中,獲得很多朋友幫忙,例如在彰化的朋友及台北的朋友。我覺得我朋友就像是這部電影裡頭男主角的志工一樣。我跟朋友相處過程中,發生很多的張力:協助者與被協助者之間,要彼此好好對待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
因為雙方陌生不理解,所以我跟新朋友接觸之後,要慢慢地讓自己跟協助者互相看到彼此的需求,要讓協助者發現到協助我這件事也有意義。我要讓朋友覺得,他們協助我,會讓他們有成就感。
協助者與被協助者之間,要彼此好好對待是很困難的挑戰。我之前都利用志工或是朋友關係。我當時看到人就想要投其所好。我也把自己變成一個協助他人的角色。以前協助我的朋友都是「輕、中度障礙者」,像是講話不清楚的人、思考沒有我這麼快速的人、人際溝通上有障礙的人。我有時都會擔任協助這些朋友的角色。我幫助他們,他們也來協助我的肢體或打理我的生活起居。我覺得我跟他們之間有一種交換。一種互利吧。
可是,這種交換照顧的模式,放在一般人(按,一般人:所謂不是身心障礙者的人)身上就行不通了。因為我不大能夠去顧及、滿足一般人的需求。我主動詢問、主動理解一般人的困擾,但是一般人很難信任障礙者。他們一般人覺得,障礙者要怎麼幫忙他們啦!他們一般人也不會把障礙者當作傾訴心情的對象;他們心想,為何要把這麼私密的事跟障礙者講呢?
我跟一般人相處,就是有距離。我的經驗是用時間去做拉近一般人跟我之間的關係。我希望在日常生活中,慢慢跟一般人培養出互相信任的關係。但是,很多時候我們障礙者太需要協助,而且是頻繁的協助,帶給一般人很大的照顧壓力。一般人往往會被這樣的照顧壓力嚇跑。很多人跳出來指責我,我幹嘛在外面趴趴走,結果造成社會這麼大的困擾。
如果障礙者和一般人缺乏互相理解,那麼對話就是無效的。很多時候,一般人被障礙者的需求壓到喘不過氣,只想要發脾氣或者一走了之。為了避免這些衝突,我們要跟一般人好好溝通,去理解他們背後的想法。
我之前跟我的「個助」有一些對話。例如,糞便怎麼處理?這種很私密又不得不協助的問題,到底該如何解決?個助在協助處理糞便的時候,覺得很厭惡。而我覺得,我也知道糞便很臭,但這就是我無能為力的地方,我也沒有辦法解決。難道個助跟我談了之後,糞便就不臭了嗎?我還是需要他的協助。我也不希望用我的糞便去打擾人家,但是對於糞便處理這回事,我只能請個助處理,我自己沒有辦法。
後來在我們小組談話裡面,對方主動提出,糞便處理是個難題。我發現到我再也不能逃避,我一直逃避就沒有辦法解決問題。當下的我選擇彼此對話,但是我非常害怕。我把自己最柔弱或最沒有能力的地方顯現出來,對方會怎麼看?在互動過程中,我想要跟對方有一個更深的關係,所以我也想要解決協助者自己的問題。我跟協助者一起面對他的問題,協助者才會感受到他被重視、有人在意他的感受。
在這溝通過程中,我發現到協助者對於糞便最在意之處,是氣味。氣味問題該如何解決?他跟我正式對話之後,我們就可以想辦法改善問題,比如說請他戴口罩,比如說掛芳香劑,比如說在我的空間裝大一點抽風機。這寫都是改善氣味的方法。後續我詢問他,這樣改善讓他覺得怎麼樣?他覺得這樣的改善,讓他工作比較舒服。我跟照顧者要產生這樣的對話,真的是要讓雙方把自己的感受說清楚,才有辦法解決問題。
有人問我,「你想活出什麼樣的人生?」我想到電影中的男主角:他一直很「任性」,但是我覺得「任性」就是強韌的「韌性」。他一直不斷去尋求他人的協助,他自己去大學尋找,透過他不斷的一直去要求其他人幫忙,讓其他人看見他的生活處境,他夢想要做一些事情。
而我,想要推動「障礙者自立生活」。但我也知道,男主角的生活和我推動自立生活的理念,都在挑戰這個社會:這個社會要相信,所謂弱勢的身心障礙者真的想要多做些什麼。社會要試著認識障礙者想要做事的意義。如果社會跟障礙者缺乏對話,那麼社會就容易認定這個男主角很自以為是、沒有考慮到別人。但是,如果各界之間可以對話理解,那麼理解就可以變成一種共同協助的關係,讓人可以互相尊重。
所以我認為,不管是在談自立生活或是在談人與人的關係,我們需要透過所謂的交換來維持關係。所謂的交換,除了錢以外,還要互相交換尊重與對待 。
二月二十七日,原本跟我住在一起的室友,脊損傷友沈大哥,因不明原因往生。他往生造成家屋部分毀損,讓我面臨到安置問題。而社會局安置障礙者的方式,就是把障礙者送去機構住,而不是送去社區。我非常感謝社會局讓我破例,讓我可以不進去機構。
我被安置在社區生活,並非不用付出代價。我並不是在社區爽爽過日子。因為我選擇了社區生活,在安置的過程中,我就要面臨到我要一再一再調整自己對於環境的熟悉度。畢竟環境不斷地不斷底改變,也因此不斷地不斷地讓我身體越來越虛弱。我不斷適應新環境,也就不斷讓身體虛弱。這就是我選擇要在社區生活的代價,而要做這樣的選擇其實是不容易的,是需要勇氣的。往後還有很多變數:將來還有許許多多後果跟責任。例如,我可能沒有一天可以睡好覺;我的身體可能會加速萎縮,加速退化。這些未來的變數,都是我在選擇安置的時候,就必須考慮到的問題。這就是所謂的承擔責任。我還是要透過別人組成的群體來幫我。當時我一個人到台北時,靠「新活力」的夥伴以及「算障團」的夥伴,一起把我撐到現在。我要願意先踏出第一步後,還要在面對第二第三一直到第一百步的責任。我需要有團體的支持,跟朋友的協助,才能夠持續「韌性」。
理想要付出代價,我很清楚我的選擇,也知道要付出的代價。但是要能實踐自立生活精神,就是希望障礙者能生活在社區。這要政府的政策配合才可能實現。在台北要租到合適重障者生活的房子,是非常困難的。我們算障團在實驗家屋的過程裡,三年就花了100多萬,完全沒有拿政府的補助。我們很清楚知道重障者在社區租屋非常困難。
我以前在彰化的時候,租金非常便宜。一整棟房子,有四五個房間,一共租金八千元,一個人只要出二三千元。有的朋友跟我一起住,有的朋友離我住的地方不遠。大家三不五時就去我家串門子。其中有一位朋友,從在學校的時候,就一直協助我洗澡或者是幫忙我做比較需要力氣的事。他今天也有來跟我們一起看這個電影。
我目前得繼續找房子,也參加北市最近的五合一公宅抽籤。我要讓大家知道:台北市在公宅出租申請過程很荒謬。例如,租金其實不是一般的障礙者負擔的起的。高坪數高價位的房子已經把一些弱勢的障礙者排除了。我們有去看屋過,發現很多房子格局根本不適合輪椅。例如浴室空間太小,讓人無法坐輪椅在裡頭迴轉。有台階高低差的房子也阻礙輪椅行進。
我們算障團在二O一五年曾經向台北市政府抗議,表示我們對公宅政策不滿。如今,我也希望能邀請更多障礙者一起為自己的社區發聲。如果沒有良好的社區居住環境,我們很難有良好的生活品質。但是我們不能靠別人施捨。如果我們沒有透過自己親身去爭取,那麼權益絕對不會憑空從天上掉下來。
後續我們將會把家屋共住生活的經驗,和支持障礙者社區相關政策的探討(如公宅政策),在後半年度舉辦論壇,邀請大家一起來參與討論,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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