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柏嘉(國立清華大學社會學研究所助理教授)

臺灣障礙研究學會2023的第一場學術活動,在2023年1月8日,是由曾柏嘉導讀一篇期刊文章:“Risky Mothers and the Normalcy Project: Women with Disabilities Negotiate Scientific Motherhood”,由學會會員眾多朋友共同討論。這場讀書會舉辦於東吳大學城中校區。本文則是臺灣障礙研究學會讀書會紀錄。
這篇文章的作者Angela Frederick是一位美國的社會學家,她的專長領域包括障礙研究、醫療社會學、種族/族群、性別與階級研究。她也是一位視障者母親。這篇文章於2017年刊在Gender & Society,隨後獲得美國社會學會幾個分支部門的獎項。
這篇文章探討障礙者母親協商應對「科學母職」體制的經驗。作者認為,儘管既有女性主義文獻對於社會加諸母親的母職期待抱持著批判觀點,卻較少觸及隱含在母職意識型態中,關於正常(normalcy)和障礙的價值預設。而障礙者母親的經驗則能凸顯「正常計畫」(the normalcy project)是科學母職的核心元素。本文指出,強調風險管理與障礙預防的科學母職體制,一方面將這些母親標籤為「風險母親」,另一方面卻又弔詭地無視這些母親的處境。
「科學母職」是本文對話的重要概念。它指出醫療與科學專業在母職中所扮演的角色:母親被期待要聽從醫療專家關於母職的建議;醫療專家成為定義「好」母職的權威。此外,當代社會往往將懷孕與生產醫療化,強調風險控制,視母親為孩子的潛在威脅;特別是「非 – 常規」(nonnormative,如有色族裔、貧窮、酷兒、身障)母親,易被視為「風險」母親。
本文將科學母職重新概念化為一種正常計畫。此計畫一方面病理化障礙,並力圖控管不適任(unfit)母親的生殖,消除障礙;另一方面則崇尚正常,提供一個懷孕與生產的標準化模式,想像理想身體,期待母親為孩子的「正常性」負責。本文也指出,正常計畫源自於十九世紀的啟蒙,醫學取代宗教成為監管障礙身體的權威。晚近,新基因科技能指認出子宮中胎兒的各種非常態,懷孕因而受到監視。其後果為,新基因科技區分了「好」與「壞」胎兒,以及「好」與「壞」母親。障礙者母親被期待要為消除障礙而節制生育,當她們違反此期待,會被視為「風險」的、「不道德」的母親。本文將醫學對於障礙身體的病理化凝視與監管,稱為「醫學注視」(medical stare)。(但本文也提到,正常計畫的對象也涵蓋非障礙者母親。)
本研究使用的方法為訪談與焦點團體。2013到2014年間,作者訪談了42位居住在美國與加拿大的障礙者母親,其中包括15位視障者,14位肢體障礙者,9位聽障者,4位多重障礙者。若以種族/族裔區分,31位白人,5位黑人,4位拉丁裔,2位雙種族。26位有工作。28位有大學學位。訪談方式包括面對面、透過email 或電話訪談。4位訪談伴隨手譯員。另外,2013年時,作者也與15位視障者母親共同進行了三個焦點團體。作者透過email群組和身障者團體招募受訪者,並以滾雪球的方法招募更多受訪者。訪談問題包括:這些母親與醫療工作者和社工的互動經驗,她們應對產前基因篩檢的經驗,以及她們所經驗的資源可取得性。
本文將障礙者母親協商應對科學母職體制的經驗,分為三個部分討論。第一部分為醫學注視:障礙者母親被醫療工作者與社工病理化、視為風險母親。例如,有障礙者母親被工作者詢問過要不要出養小孩;也有工作者在知道障礙者為人母親時,打電話給兒童保護機構。障礙者母親也可能自我內化醫學注視,例如,有障礙者母親在工作者家訪前,將家裡打掃地特別乾淨,因為擔心被工作者視為不適任母親。然而,也有障礙者母親與工作者有正向的互動經驗,例如,一位工作者視一位障礙者母親的跌倒為一般狀況,而非「不適任」母親的徵兆。
第二部分討論障礙者母親如何協商應對基因科技檢測與其隱含的關於障礙的價值預設。科學母職體制下,障礙者母親往往被期待接受相關基因檢測,控制將障礙遺傳給孩子的風險。身為受訪者的障礙者母親對基因檢測的態度多元,然而作者觀察到,有政治化的障礙認同的母親,傾向拒絕基因檢測;而承受著身體痛苦的障礙者母親則傾向接受基因檢測。在前者的例子中,重視聽障認同的聽障者母親往往表示曾經經驗產前或產後檢測孩子是否為障礙者的壓力。一位聽障者母親(其聽障為非遺傳性)曾拒絕羊膜穿刺檢測。在後者的例子中,一位視障者母親由於不希望其孩子也視障,便希望藉由基因學來檢測孩子的狀況;這位母親原本沒有計畫懷孕,懷孕後,因宗教信仰因素不願終止懷孕,但對於懷孕感到擔心和罪惡。作者認為,這位母親的感受反映了科學母職與正常計畫欲消除障礙、管控風險的價值觀。
作者觀察到,多位母親對基因檢測的態度是矛盾的,一方面接受她們覺得受用的檢測資訊,另一方面拒絕基因檢測隱含的價值預設。例如,一位身障者母親由於希望避免遺傳障礙給孩子,在懷孕前進行基因諮詢,被告知遺傳的機率低;然而,當她產前篩檢得知遺傳孩子時,不願意終止懷孕,因她拒絕認為有身體狀況是有損孩子的人格;但是,她卻因此遭受他人眼光與責難。
文章的第三部分則指出,儘管醫學高度凝視障礙,障礙者母親的需求卻往往不被看見,作者認為,這個「不可見性」(invisibility)反映生產的標準化與不彈性,以及新自由主義下「母親應獨立進行照顧」的價值觀。例如,一位母親在生產後,未獲得無障礙產後房。有醫院要視障者母親填寫紙本表格,或請孩子代為填表。也有醫院不願提供手譯服務給聽障者母親。此外,報章雜誌與網路資源中的「母職專家」建議,往往隱含生物醫學對於正常母職的認識,預設母親有個典型身體,但看不見障礙者母親的經驗。例如,有專家說,好的母職要透過眼神接觸,與孩子建立連結;但此說法忽視了視障者經驗。也有專家說,好的母職要在無法與孩子面對面互動時,仍多與孩子講話;但此說法忽視了聽障者使用手語的經驗。另外,有新的腦部研究指出,學手語有助於兒童的語言及認知發展,兒童手語教學和相關產品因而大增。但是,越來越多的聽人家庭學手語,並未改善聽障者使用手語的處境,許多人甚至遺忘手語是聽障者的語言。例如,一位聽障者母親被醫療人員建議不要與發展障礙的孩子使用手語,因這位醫療人員認為手語會阻礙孩子學英語。這例子說明了,當科學母職體制視手語為有助於聽人兒童發展的消費產品時,它仍將障礙者母親視為可能阻礙孩子的正常性的風險母親。
總之,本文指出,障礙者母親的經驗揭示了科學母職是一種正常計畫,它反映了生物醫學對於母職和障礙的認識,期待母親控管生育孩子的風險、避免障礙「威脅」孩子。在這種科學母職體制中,障礙者母親既是高度可見的、受監視的,又是不可見的、被排除的。文末也討論了研究限制,包括過度取樣中產階級、受過高等教育、與障礙社群有連結、有政治化障礙認同的受訪者。作者也提到,未來研究方向包括交織社會位置(如性別、種族、階級、性認同等的交織)如何形塑障礙者母親的經驗。
導讀之後,有參與讀書會的會員提到,在美國,基因檢測可能所費不貲,基因檢測經驗可能反映了受訪者的階級取樣。在場朋友們也對medical stare與medical gaze的概念進行討論。有人質疑,本文作者似乎並未研究障礙者父親的經驗,不足以做出「障礙者母親相較於父親受到更多社會壓力」的宣稱。有人也提到,倫理上,基因檢測應是提供選擇,不應造成排除。也有人說,本文並未深入探討教養經驗。此外,有幾位現場朋友比較了北美與台灣的相關現象,並觀察到社經地位對於民眾使用基因檢測的差異。臺灣障礙研究學會成員們來自不同領域背景、有不同生命經驗,紛紛從不同角度切入關注障礙者親職的議題。
